卷一剑影惊闻江湖信
晨雾如轻纱,缭绕于万竿翠竹深处,空气中浮动着竹叶的清冽与泥土的湿气,交织成一股独属于竹林居的、近乎凝固的寂静。这方寸之地,便是顾平十六年来的整个江湖。
少年身形已显出少年英挺,眉宇间却沉淀着远超其年龄的冷峻,宛如一柄尚未完全出鞘的利刃。他赤膊立于晨光熹微间,手中一柄其貌不扬的铁剑,在他指腕间却活了起来。剑光如灵蛇吐信,倏忽间已没入竹林缝隙,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;又时而如狂风卷地,剑气纵横,带起竹叶纷飞,发出簌簌的轻响。这便是恩师江宴所传的无名剑法,简朴中蕴含着无穷变化,看似平凡,却每一招都暗合天地至理。
剑势陡然一收,顾平稳住身形,微微喘息,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,在晨曦下泛着晶莹。他缓步至溪畔,掬起一捧清冽的溪水,泼洒在脸上。冰凉的触感瞬间驱散了方才激战般的灼热,也让他的心神为之一清。
顾哥哥,你的剑法,当真越来越像江叔了。一个清脆如黄鹂初啼的声音自身后响起,带着几分童稚的仰慕。
顾平回身,只见十岁的红线,正抱着一只精巧的竹编小鸟,歪着脑袋看他,黑宝石般的眼睛亮晶晶的。这孩子是江宴当年于危难中救下的,与自己一同在竹林居长大。因自己乃江家少东家,平日里江湖朋友玩笑间常唤他烧冬瓜,这红线也学舌,每每唤得顾平故作恼怒,瞪她一眼,她便咯咯笑着跑开。
两人正说笑着,忽闻院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,杂乱地踏碎了竹林间的宁静。紧接着,是顾平那名叫小石头的仆人,气喘如牛地喊道:少东家!少东家!有急信!十万火急!
江叔!顾平心头猛地一沉,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,脸色瞬间凝重,不再有方才练剑后的闲适,快步迎了出去。小石头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个用油纸严严实实包好的信封,封口处赫然盖着一个朱红的、带着几分邪气的不羡仙火漆印。
开封来的顾平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紧,握信封的手指也有些不自觉地用力。
小石头重重地点头:是!是寒姨……亲自送来的!还交代,务必……务必立刻送到您手中!
顾平不再迟疑,撕开封口,抽出信笺。信不长,却字迹潦草,墨迹甚至有些斑驳,显然是情急之下所写。信上寥寥数语,却字字如惊雷:平儿,红线:开封遇险,事态紧急!暂避不羡仙!速来!避风头,寻下落!路走小道,将军祠、神仙渡绕行,绝不可走官道!勿忧,速来!——江宴
顾平读完,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,瞬间蔓延至全身,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。红线也踮着脚尖凑过来看,虽有许多字不认识,但那信笺上弥漫的紧张与危险气息,她却感受得清清楚楚,小脸瞬间也失去了血色。
江叔……怎么了红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,小手紧紧揪住了顾平的衣角。
顾平深吸一口气,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,强迫自己镇定下来。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院外,又飞快地在脑海中勾勒出信上提到的路线。不羡仙,那是恩师江宴在江湖上的一处隐秘产业,由他那位红颜知己、江湖人称寒香寻的女子代管。自己和红线都唤她寒姨。从小到大,寒姨便如一缕暖阳,在不时严厉的江叔面前,她总是最温柔的依靠。江叔虽严苛,但寒姨总是护着他们。此刻,寒姨必然就在不羡仙翘首以盼。
红线,顾平的声音压低了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如同铁石,我们立刻出发,去不羡仙!
红线猛地点头,眼中泪光闪烁,却努力挤出一个坚强的笑容:好!
不能走官道,顾平想起了信中的严令,也意识到开封方向此刻恐怕已是风声鹤唳,官道之上,定然布满了未知的危险,我们走小路,先去将军祠那边绕行,再渡神仙渡。
可是……寒姨……红线小声嘀咕,带着一丝害怕,寒姨通常在不羡仙等着我们,我们却要先去那么远的地方绕,她……她会担心吗
顾平蹲下身,轻轻拍了拍红线瘦小的肩膀,目光如炬:寒姨在江湖上闯荡多年,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她让我们去,就说明那里相对安全。而且,不羡仙,也是我们的家。别怕,我们快走!
顾平站起身,转身回屋,动作迅捷而沉稳,只简单收拾了几件必备的衣物、干粮,将那柄跟随自己多年的铁剑稳稳背在身后,又把红线的小包裹也仔细捆好。他没有惊动竹林居的其他人,只唤来小石头,低声吩咐他速速准备一匹脚力最好的快马和一辆最轻便、最不惹人注意的马车。
晨雾渐散,阳光穿透竹叶,斑驳地洒下,却驱不散笼罩在顾平心头的阴云与寒意。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这片滋养了自己十六年的竹林居,目光复杂,有留恋,有不舍,更有即将奔赴未知的决绝。然后,他毅然转身,利落地拉起车辕,对身后的红线说:出发,去不羡仙!
马车辘辘,缓缓启动,顺着蜿蜒的小径驶出竹林。顾平与红线并肩坐在颠簸的马车内,他们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渐渐稀薄的晨雾之中,只留下静默的竹林居,在阳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,仿佛一个沉默的告别。
通往不羡仙的路,注定布满荆棘与暗礁。风声,已悄然在竹林间低语盘旋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,仿佛来自远方的警兆,预示着一场席卷江湖的风暴,已然在暗处悄然酝酿。
卷二瞎眼怒斥旧日恨
山路蜿蜒如蛇,尘土被马蹄踏起,弥漫空中。顾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,紧勒着缰绳,那辆轻便马车便在崎岖不平的路面上一颠一簸,终于驶入了将军祠所在的谷地。
远处的祠堂,被苍松翠柏层层掩映,透着一股肃穆庄重的气息,仿佛沉睡中的巨兽,默默守护着十六年前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,那些风雷激荡的岁月。
顾哥哥,我们到了么红线扒在车窗边,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前方,这就是将军祠吗
嗯,到了。顾平稍稍放缓了马速,声音却压得低沉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,就是这里。
将军祠,乃是为纪念十六年前于中渡桥力阻契丹铁骑、最终壮烈殉国的十六位将军而建。顾平自幼在军营耳濡目染,这段血火史话早已刻入骨髓,尤其是那位以一己之力,几欲扭转乾坤的王清将军。王清将军,不仅是十六年前人人敬仰的擎天之柱,更是顾平的叔叔——江宴的再造恩师。正是他将孤苦无依的少年江宴从流离失所中带回军营,悉心栽培。待到王清将军血染沙场,弥留之际,又郑重地将尚在襁褓中的顾平托付给了江宴。这份恩情,重如山岳,深似瀚海,顾平日夜不敢或忘。
马车最终停在了祠堂前的空地上。几株古柏傲立,枝干如虬龙盘旋,苍劲有力,似在无声诉说着当年那场惨烈激战留下的斑斑血痕。顾平扶着红线下了车,正待迈步走向祠堂,一个突兀而沙哑的声音却破空而来,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恨意,在空旷的祠堂前显得格外刺耳。
江宴!
顾平心头猛地一跳,循声望去。只见祠堂门口,站着一个身形挺拔的中年男子。他身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,脸上刻满了风霜,但那身姿却依然如松柏般笔直。最触目惊心的是他那双眼眶——空洞无物,他是个瞎子!然而,这瞎子身形挺拔,腰间悬着一柄饱经风霜的老剑,剑鞘上,赫然刻着两个触目惊心的字:献首。
江宴!瞎子又重复了一遍,声音因激动而颤抖,在寂静的谷地中回荡,我知道你就在附近!别躲了!出来见我!
顾平心中凛然一惊,这瞎子是谁缘何要寻江叔的晦气莫非,江叔身上竟藏着不为人知的仇怨
你是何人顾平沉声喝问,同时不着痕迹地将红线护在身后,目光警惕地盯着那瞎子。
我是谁瞎子发出一声充满悲愤的冷笑,那笑声像是从地底深处磨出来的一般,我乃王将军的旧部!是看着王将军如何从一个热血儿郎,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国之柱石的人!我亲眼见他如何在中渡桥上,以血肉之躯,硬生生挡住了契丹人的万马奔腾!
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怨毒:可他最后是怎么死的是他亲手带大的孩子,是他视如己出的义子——江宴!他竟亲手杀了他!就在这将军祠里,当着我的面!
顾平如遭雷击,浑身瞬间僵硬。瞎子所言,当真江叔,他竟会杀了恩重如山的王清将军这怎么可能!王清将军之于江叔,恩同再造,情逾父子!
你胡言乱语!顾平下意识地反驳,声音却因惊愕而微微发颤,江叔他……他怎会……
住口!瞎子厉声喝止,声音因激动而嘶哑,我亲眼所见!王将军被契丹人的邪术所害,早已不成人形,非人非鬼!但他尚存一丝清明,求江宴成全,一刀斩了他,别让他再行杀戮!可江宴呢他竟真的下了杀手!他亲手斩下了王将军的头颅,献首于此!
瞎子猛地指向顾平,眼中喷吐着不加掩饰的滔天恨意:所以!江宴这个叛徒!这个杀害英雄的刽子手!他不仅杀了他的义父,更让王将军带着无尽的屈辱与痛苦死去!他背叛了王将军,背叛了所有袍泽,背叛了军人的誓言!
话音未落,他腰间那柄老剑嗡然一声龙吟,剑身颤动,遥遥指向顾平,剑意勃发:小子,你瞧着像是江宴的徒弟,或是……义子把他叫出来!让他自己来面对这笔血债!否则,今日,我便先拿你开刀,用你的血,来祭奠王将军在天之灵!
剑尖寒光一闪,裹挟着刺骨的杀意,如毒蛇吐信,直指顾平咽喉。顾平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直窜头顶,全身血液仿佛都凝滞了。他不知瞎子所言是真是假,但那双眼中燃烧的恨意,却真实得可怕,仿佛要将一切焚烧殆尽。
江叔他……顾平艰难地开口,喉头滚动,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,他不是……
住口!瞎子厉喝一声,打断了他,在我面前,江宴罪该万死!江宴!你躲到哪个角落去了滚出来受死!
将军祠前的古柏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沙沙声,仿佛也在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变故而悲叹。一场酝酿已久的惊涛骇浪,已然在肃穆的祠堂前,一触即发。
卷三剑气破空释真言
瞎子那番话,如平地惊雷,炸得顾平脑海嗡鸣,眼前发黑。王将军那叱咤沙场的英雄怎会遭江叔毒手更被冠以叛徒、刽子手之名顾平只觉天旋地转,他敬若父辈的江叔,在他心中是巍峨的山,是耀眼的星,怎会……红线也是花容失色,纤手死死攥住顾平臂膀,指节泛白。
胡……胡说!顾平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与胸中如焚的怒火,声音因激动而震颤,字字如钉,我江叔仁义盖世,断不会行此禽兽之事!定是你有所误会!